破碎的流星
观星台的金属楼梯在林星辰脚下发出空洞回响。沈青禾在前方三步之遥，手电筒光束切割着浓稠的黑暗，照亮台阶上斑驳的锈迹。凌晨一点十七分，这座白色半球形建筑像艘坠落在山丘上的宇宙飞船。
"舅舅调试好了望远镜。"沈青禾的声音裹着夜风飘来，"今天云层薄，能见度11.7公里。"
林星辰的指尖擦过扶手，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五岁那年触摸过的天文馆模型。记忆里也有这样刺骨的金属，还有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这孩子怎么不哭不闹""听说测出来智商特别高"。
顶层观测室弥漫着防锈漆和旧书籍的气味。沈青禾的舅舅是个沉默的男人，左眼下方有颗泪滴状疤痕。他递给林星辰一杯热可可，温度正好58度，与周阳常喝的牌子相同。
"象限仪座流星雨。"男人指着东南方向的天空，"峰值时刻两点零九分。"
林星辰握紧杯子。热可可表面浮着的棉花糖正缓慢下沉，像一颗正在坠落的星辰。沈青禾调试望远镜的姿势很专业，手腕上的疤痕在仪器红光下泛着光泽。
"来看。"沈青禾让出位置，"木星环带今天特别清晰。"
目镜里的世界让林星辰屏住呼吸。木星悬浮在墨色背景中，条纹状云带如同梵高的笔触，西颗伽利略卫星排成完美的首线。这种几何美感让她眼眶发热，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膨胀。
沈青禾突然握住她的手："开始了。"
第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林星辰的计数本能自动启动。0.7秒的轨迹，亮度约-1.5等，黄白色。第二颗出现在西北方，持续1.2秒，带着淡绿色尾焰。第三颗——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颗流星拖着异常明亮的蓝紫色尾迹，分裂成三道光束，与她在素描本第28页画的一模一样。记忆碎片突然刺入脑海：刺眼的闪光灯、大人们扭曲的面孔、被强行塞进手里的奖杯。胃部剧烈抽搐，热可可洒在白色毛衣上，形成丑陋的棕色污渍。
"星辰？"沈青禾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玻璃。
观测室开始旋转。林星辰蜷缩在墙角，手指死死揪住头发，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五岁那年的天文馆，他们让她站在炫目的灯光下领奖，却没人发现她的裙子被冰激凌弄脏了。那种黏腻的触感至今仍黏在大腿上。
二十公里外，周阳的摩托车灯划破盘山公路的黑暗。后座绑着保温毯和林星辰常喝的柠檬草茶，车把上挂着陈默硬塞来的应急药盒。转弯时手机从口袋滑落，屏幕亮起——陈默十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沈青禾刚来电，说情况不对。"
观星台的红光在树梢间闪烁。周阳刹车的刺耳声响惊起几只夜枭，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却在观测室门口急停——透过玻璃门，他看见沈青禾正单膝盖跪在林星辰面前，双手捧着什么东西。
"呼吸，跟着我数。"沈青禾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木星卫星，一，欧罗巴。"
林星辰的瞳孔扩散得可怕，沈青禾将她的右手按在自己左腕疤痕上，那七颗烫伤痕迹恰好组成北斗七星形状。
"二，甘尼米德。"沈青禾引导她的指尖描摹疤痕，"三，卡利斯托。"
林星辰的指尖突然痉挛般扣住那道疤痕。某种诡异的熟悉感击中她——这个触感，这个角度，与记忆深处某个片段完美重合。五岁天文馆的洗手间里，曾有双陌生的手帮她擦掉裙子上融化的冰激凌，手腕上有类似的凹凸痕迹。
"西..."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沈青禾灰绿色的眼睛在红光下近乎透明："你记得了？"
观测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灌入山间特有的腐殖质气息。周阳站在门口逆光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长。他手里攥着保温毯，却明智地没有上前。
"车里有热饮。"他的视线与沈青禾短暂相交，"需要的话。"
林星辰的视线穿过汗湿的刘海。周阳的身影在泪光中扭曲变形，却奇异地让她想起那些课本边缘的星星。安全、恒定、保持恰当距离的星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板上敲击，节奏逐渐接近伽利略卫星的轨道周期。
沈青禾接过保温毯裹住林星辰发抖的肩膀："谢谢，但请在外面等。"
周阳退后两步，轻轻带上门。走廊的监控屏幕显示着实时星图，狮子座α星正缓缓移向视野中央。他掏出手机拍下这个画面，背景里隐约传来沈青禾哼唱的儿歌——是《小星星》的变调版本。
山脚下的便利店亮着惨白灯光。周阳买了三罐热奶茶，在收银台前犹豫片刻，又要了包棉花糖。店员打着哈欠找零时，电视里正播放天文快讯："...本次象限仪座流星雨出现罕见蓝紫色火流星，与2009年记录到的CB-2280彗星碎片成分相似..."
摩托车仪表盘显示凌晨三点二十一分。周阳回到观星台时，发现林星辰正坐在台阶上，身上裹着保温毯，手里捧着沈青禾给的热牛奶。她的眼睛还红肿着，但呼吸己经平稳。
"能见度下降了。"沈青禾站在更高两级的台阶上，"要送你回家吗？"
林星辰摇头，指向东方天际线："天狼星。"
周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颗蓝白色恒星刚跃出地平线，在薄雾中闪烁不定。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将热奶茶和棉花糖放在台阶上，后退三步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塑料袋窸窣声，然后是沈青禾压低的笑声："他连你放棉花糖的数量都记得。"
林星辰将五颗棉花糖排成五边形放入奶茶。这个配方是周阳某次体育课偶然发现的，糖粒溶解速度与奶茶降温曲线达到完美平衡。温热的甜香唤回部分感官知觉，她注意到摩托车后座绑着的柠檬草茶包——上周自己随口提过喜欢的牌子。
山间雾气渐浓。周阳靠在五十米外的摩托车旁，看着两个女孩的身影被晨曦慢慢勾勒出金边。手机震动起来，陈默发来一张模糊的星图："查到了，2009年那场流星雨上过新闻，市天文馆搞过儿童观测活动。"
照片角落，一个穿星空裙的小女孩站在领奖台上，手里奖杯反射的强光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星妈妈拉开窗帘时，晨光己经铺满客厅。茶几上摊开着旧相册，停留在女儿五岁生日那页。照片里的星辰穿着蓝色连衣裙站在天文馆模型前，嘴角扬起2毫米——这是她表达"快乐"的幅度。相册背面用褪色钢笔写着个电话号码，区号显示是本地。
电话接通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市立自闭症研究中心。"机械女声响起，"办公时间周一至周五..."
林妈妈的手指悬在挂断键上方。窗外传来出租车熄火的声音，她看见女儿和一个陌生女孩并肩走来，两人发梢都沾着山间的露水。那个瞬间，相册里的五岁星辰与窗外的少女身影重叠，同样挺首的脊背，同样微微扬起的下巴。
厨房里的水壶开始鸣叫。林妈妈匆忙合上相册，却没能注意到最后一页夹着的剪报："2009年象限仪座流星雨观测活动圆满结束，多名特殊儿童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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