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镜被他看得脊背发凉，那股焦躁竟被强行压下去几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那眼下？”
吴德顺重新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慢悠悠地敲着，“让底下人该干嘛干嘛。码头上的‘货’，照走不误。
姓赵的不是坠落暗河、生死不明么？
传话出去，就说赵知县体恤民情，外出视察旬月。
衙门里日常琐事，自有老夫代劳。”
“是，舅父！”
白溪镜躬身领命，心下稍安，刚要退下。
“等等。”
吴德顺的声音忽然转冷，叫住他。
白溪镜心头一跳，只见舅父的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污的袍角和靴子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瞧瞧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滚下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记住，你是白家二少爷，不是乱葬岗刨食的野狗！
慌慌张张，只会让外人看轻了我们白家和老夫！天塌不下来！”
白溪镜脸皮一阵发烫，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水阁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吴德顺脸上那份笃定的从容瞬间消失无踪。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本《论语》，狠狠掼在地上！
书页散开，露出夹在其中的几张薄纸——赫然是伪造的童生廪粮发放名册！
烛火跳动，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
他死死盯着窗外沉沉的夜幕，眼底翻腾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惊疑与狠戾。
“赵秉乙……赵秉乙……”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姓赵的，命硬得不像话！
那暗河，难道真有生路？
他攥紧了拳头，翡翠扳指深深嵌进掌心皮肉。
“暗河……鬼愁涧……”
沉吟片刻，他猛地起身，走到角落一座不起眼的落地青瓷大花瓶前。
用力一转瓶身，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一间狭窄的密室。
他闪身进去，门在身后合拢。
密室里只一盏豆大的油灯。
吴德顺拿起灯台旁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铜铃，铃身布满奇异的花纹。
他盯着铜铃，脸上肌肉抽搐，眼神在挣扎与决绝间反复。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一狠，用力摇晃了三下铜铃！
无声的震动在密室中传递。
吴德顺对着虚空，声音低沉如同诅咒：
“东风…该起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
“鬼愁涧下游，预备沉江的石头，给我加一倍！”
摇曳的灯火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如同庙里狰狞的恶鬼雕塑。
……
鬼愁涧的水像浸了冰的刀子，裹着赵秉乙和苏景阳在黑暗中翻滚。
爆炸的轰鸣还在耳蜗里嗡嗡作响，冰冷的河水呛进肺里，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硝烟味。
赵秉乙死死攥着苏景阳枯瘦的手腕，另一只手本能地护住怀中那团浸水后变得更加沉重黏腻的布包——那半本残账。
激流撞上嶙峋的岩壁，碎石擦过脸颊，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大人……”
苏景阳呛咳着，声音被水流冲得破碎，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只余下死灰般的惨白和几道被碎石划开的血痕。
“撒手……老朽……拖累……”
“闭嘴！”赵秉乙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臂肌肉贲张，几乎要将师爷的手腕捏碎。
他借着水流的冲力猛地向上一蹬，头破出水面的瞬间，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
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远处隐隐约约的水声轰鸣，预示着更大的险滩。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到两岸陡峭如削的岩壁，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
更远处，几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新凿巨石，如同蹲伏的怪兽，堵在河道转弯处的狭窄隘口——吴德顺加倍的沉江石阵！
“轰隆隆——！”
头顶毫无预兆地炸开几声滚雷，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浊浪排空的鬼愁涧。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鞭子般狠狠抽打下来，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汹涌！
山洪！
被那道催命的“东风”引来了！
“抱紧我！”赵秉乙嘶声喊道，巨大的浪头劈头盖脸砸下，将他们狠狠按入水底。
漩涡的力量大得惊人，他感到苏景阳的手在一点点滑脱。
冰冷、窒息、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就在他几乎要脱力的瞬间，隐约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粗粝的怒喝：
“娘的！这时候下河，找死啊！”
“哗啦！”
一张坚韧的渔网兜头罩下，猛地勒紧！
强大的拖拽力将即将被卷入巨石阵的两人硬生生扯离了致命的漩涡。
赵秉乙眼前发黑，只觉身体被拖拽着撞上什么硬物，随即被几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胡乱地拖离水面，重重摔在湿滑冰冷的船板上。
“咳咳咳——呕！”
赵秉乙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呛咳，混杂着血丝的河水从口鼻中涌出。
他挣扎着想抬头，一只沾满河泥的靴子己经踩在他背上，力道凶狠。
“哪条道上的水鬼？敢闯老子捞尸的地盘？”
一个低沉凶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南阳口音。
赵秉乙艰难地侧过脸，借着船舱里挂着的防风马灯昏黄的光线，看清了踩着他的人。
大约三十出头，身材精悍结实，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常年风吹日晒。
一身粗布短褂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虬结的肌肉。
最扎眼的是他脸上三道几乎平行的狰狞刀疤，从右眼角一首划拉到下巴，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蜈蚣，让他整张脸都透着一股戾气。
他腰间斜插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刀，刀柄缠着磨损的麻绳。
“大哥，还有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另一个同样精悍的船工探了探苏景阳的鼻息，声音急促，“气快没了！”
刀疤脸——徐三刀，踩着赵秉乙的脚非但没松，反而碾了碾，俯下身，眼中凶光乍现。
“说！
干什么的？
身上带着什么？
敢说半句假话，老子现在就把你们踹回河里喂王八！”
他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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