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县衙廨舍。
张武回来了，带着一摞卷宗。
“大人，您要的卷宗找到了！”
赵秉乙展开卷宗。
徐黎明——这个名字，在县衙的官方卷宗里，是作为漕税亏空、畏罪投江自尽的污吏记录的。
卷宗厚厚一叠，字里行间充斥着官样文章的冰冷和刻意营造的合理。
卷宗末尾，甚至还有吴德顺亲自批示的“查无实据，投江自绝”八字朱批。
冰冷的怒火在赵秉乙胸中翻腾，几乎要将湿透的衣衫蒸干。
吴德顺！
这个盘踞青阳县十多年的毒瘤。
一手遮天！
颠倒黑白！
竟将忠良污为罪囚！
“张武。”赵秉乙指着卷宗末尾一个不起眼的证人签名，“这个叫‘顾友德’的漕帮小头目，说是亲眼看见徐黎明神情恍惚，独自走向江边。
此人现在何处？”
张武身上还带着码头上连日追查的疲惫和烟火气：“禀大人，查过了。
这个顾友德，在徐黎明‘投江’后不到半年，就发了笔横财，辞了漕帮的差事，在城南开了家不大不小的绸缎庄。
去年冬天……暴病身亡了。”
“暴病？”赵秉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死得真是时候。他开的绸缎庄呢？”
“由其遗孀顾李氏打理，生意尚可。”
“很好。”赵秉乙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备马，去城南顾记绸缎庄。
记住，我们是去体察民情，问问他家去年的税赋。”
城南，顾记绸缎庄。
店面不大不小，货品看着倒也齐全。
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相精明，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愁苦和警惕。
听到知县大人亲临，顾李氏显得有些惶恐，连忙行礼。
“顾李氏不必多礼，”赵秉乙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店内陈设，“本官巡视市井，听闻你家铺子经营有方，特来看看。
去岁丝税缴纳可还顺利？”
顾李氏小心应答：“托大人的福，还算顺利……”
她眼神闪烁，不敢首视赵秉乙。
“那就好。”赵秉乙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拿起一匹素缎着，“说起来，本官翻阅旧卷，倒是看到个名字与你家有些关联。
永乐十六年，漕帮有个叫顾友德的，是当年税吏徐黎明‘投江’时的目击证人？
他是你家什么人？”
“顾友德”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顾李氏耳边炸响。
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手指死死绞着衣角。
“是……是民妇亡夫……”
声音细若蚊呐。
“哦？”
赵秉乙放下布匹，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力。
“卷宗里记载，他目睹徐黎明投江。当年详情，不知他可曾与你提起？”
顾李氏嘴唇哆嗦着，额头渗出冷汗，眼神慌乱地左右飘忽。
“亡夫……亡夫生前说过……
徐税吏确实是自己……自己跳下去的……
那晚他喝了酒……心情郁结……
民妇所知……就这些了……”
她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的颤抖。
“心情郁结？”
赵秉乙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卷宗里可没提到他喝酒。
顾友德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他的证词至关重要。
你仔细想想，他当时回家，有没有什么异常？
衣服可曾湿透？
身上可有伤痕？
或者……带回什么不该带回的东西？”
他紧紧盯着顾李氏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顾李氏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泪夺眶而出。
“大人……大人饶命啊！
民妇……民妇不敢说啊！
那些人……那些人会杀了我们母子的！”
她惊恐地看向门口，仿佛那里随时会冲进索命的阎罗。
赵秉乙心中了然，给张武使了个眼色。
张武立刻会意，带着两名衙役无声地守住了店铺前后门。
“顾李氏，”赵秉乙微微俯身，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本官既然找到你，便是要为你，也为徐黎明那些枉死的人伸冤！
你丈夫顾友德，真的是‘暴病’身亡吗？
你若想保全自身和你孩子的性命，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本官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顾李氏在地，涕泪横流，仿佛被抽干了魂魄。
过了良久，她才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大人……民妇说……民妇全说！
亡夫……亡夫他是被白家的人……逼死的！
他根本不是目击者！
那晚……那晚他根本没去江边！
是白家的陈三教头……给了他一袋银子……让他那么说的！
后来……后来徐税吏沉江的事传开，亡夫日日害怕，总说有人盯着他……
果然……果然去年冬天……他就……他就……”
她泣不成声。
“陈三？”
赵秉乙眼中寒光一闪。
“逼他说假证词？
那顾友德可曾提过，徐黎明真正的死因？
或者说，他死前，是否留下过什么东西？”
顾李氏抹了把泪，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恐惧。
“亡夫……亡夫死前那晚……特别害怕……
他喝了很多酒……哭着说……说他对不起徐税吏……
他说……他说徐税吏根本没投江！
他是……他是被陈三他们捆了石头……活生生沉下去的！
因为……因为徐税吏手里有一本小册子……
上面记着吴县丞……虚报灾情……克扣赈粮……
还有……还有霸占军屯地的铁证！
那册子……徐税吏沉江前……
好像……好像交给了……交给了……啊！”
顾李氏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赵秉乙身后店铺的库房方向，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颤抖地指着，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抽搐着倒了下去！
“不好！”
张武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向库房！
库房门虚掩着。
推开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匹散乱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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