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周福刻意压低的呵斥声，大约是哪个倒霉的下人又碍了他的眼。
她迅速起身，动作轻捷无声。
床板被小心地移开一小段，露出下方一个用匕首在厚重木料上艰难掏挖出的狭小暗格。
铁皮箱子被珍而重之地放进去，覆盖上薄薄的浮尘和几块不起眼的碎布。
刚将床板恢复原位，门锁便“咔哒”一声被拧开。周福那张阴沉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粗使丫头。
“小姐，该用午饭了。”周福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苏丽雯略显凌乱的鬓角和沾着灰土的衣襟上扫过。
苏丽雯心头一凛，面上却立刻换上那副惊弓之鸟般的瑟缩神情，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被他的突然闯入吓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怯怯地低下头，“嗯，放…放桌上吧。”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托盘，随即像是被什么吸引住，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停留在托盘边缘一份异常精致的东西上，一张印着烫金徽记硬质请柬。
封面上，一行行云流水的毛笔字清晰可见，“敬呈 林英杰先生 台启”。
周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拿起请柬，故意在苏丽雯眼前晃了晃，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炫耀。
“瞧见没？上海总商会慈善晚宴，整个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林少爷如今可是苏家的当家人，自然在受邀之列，这份体面，啧啧……”
他斜睨着苏丽雯，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打磨得更加光彩照人的工具。
苏丽雯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
商会晚宴？上海滩名流云集？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脸上只维持着懵懂的好奇，怯生生地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请柬上繁复的花纹，“好看，是戏票吗？”
“戏票？”周福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的大小姐，这可是顶顶重要的场合，比你看一百场大戏都金贵。”
他收起请柬，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林少爷说了，后日赴宴，请小姐务必同行。您如今是苏家唯一的小姐，代表着苏家的体面。少爷会为您准备好一切，您只管安分待着，到时候别给少爷丢人现眼就行。”
他说完，不再看苏丽雯一眼，示意丫头放下饭菜，便转身锁门离去。那落锁的“咔哒”声，如同敲在苏丽雯紧绷的神经上。
门关上的瞬间，苏丽雯眼中那层怯懦的薄冰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寒流。
体面？代表苏家？林英杰的算盘打得震天响！
带她出席，不过是要向整个上海滩展示他林英杰己牢牢掌控苏家，连疯癫的孤女都成了他妆点门面博取同情的提线木偶。
他要借她这受害者的身份，彻底洗白自己，堵住悠悠众口！
好一个一石二鸟！既巩固权位，又将她置于更严密的监视之下。
苏丽雯走到桌边，冰冷的指尖拂过光滑的请柬边缘，烫金的徽记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刺目。
她慢慢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寡淡的菜叶送入口中。
林英杰想利用她？那她便让他搬起这块体面的石头，狠狠砸在他自己的脚上。
这纸醉金迷的名利场，这汇聚了上海滩所有目光的舞台，正是她想要的地方。
两日后，薄暮冥冥。
偏院耳房的门被再次打开。
周福带着两个捧着大盒子的婆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虚假的恭敬，“小姐，时辰到了，请更衣。”
盒盖掀开，一件华丽到近乎俗气的玫红色织锦缎旗袍暴露在苏丽雯眼前，繁复的牡丹刺绣盘踞全身，金线银线在暮色中闪闪发光，领口袖口镶着大颗水钻，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炫耀。
旁边还配着同样金光闪闪、分量不轻的镶宝金钗和耳坠。
林英杰的用心昭然若揭，他要一个看起来足够贵重足够体面，却又艳俗得能衬托他沉稳持重的花瓶，一个符合外界对受刺激后品味突变的孤女想象的符号。
苏丽雯的目光在那堆刺目的色彩上掠过，如同看一堆碍眼的垃圾。她抬起眼，声音微弱却清晰。
“周管家，这颜色我穿着会像戏台上的，我想穿娘留下的那件，素一点的行吗？”
她眼中适时地泛起水光，带着对亡母的哀思和对眼前华服的抗拒。
周福眉头一皱，刚要呵斥，苏丽雯己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带着哭腔低语。
“娘以前说我穿素色最好看。”
这哀戚的姿态，配上提及己故主母，让周福准备好的斥责堵在了喉咙里。
一个思念亡母精神恍惚的大小姐想穿件素净衣裳，似乎也无可厚非。横竖不过一件旧衣，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婆子去取衣。
“罢了罢了，动作快些，别让少爷久等。”
片刻后，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旗袍被捧了过来。
料子是顶级的素软缎，光泽温润内敛，触手生凉。款式是经典的改良旗袍，立领斜襟，线条流畅简洁，只在领口襟缘和下摆处，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雅致的缠枝莲暗纹。
这是苏母生前最心爱的一件，原主记忆里，母亲穿着它时，总有一种时光沉淀下的从容与优雅。
苏丽雯的手指抚过那冰凉柔滑的缎面，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度。
她走到屏风后，换上这身素衣。镜中的人影，洗去了刻意伪装的惊惶，眉宇间残留的悲痛被一种沉静的冰冷所覆盖。
月白色的缎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略显苍白的脸在暮色中如同冷玉雕琢。没有半分艳光，却自有一股遗世独立、不容亵渎的清冷气质。
宽大的衣袍遮掩了少女略显单薄的身形，也恰到好处地收敛了属于杀手的锐利锋芒，只余下一种深宅闺秀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脆弱与哀愁。
周福在门外等得不耐，探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
这身打扮，和他预想的艳俗花瓶截然不同，素净得甚至有些寡淡，却莫名地抓人眼球。
他撇撇嘴终究没说什么，只催促道“好了就快出来，少爷等着呢！”
苏丽雯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抬手拿起梳妆台上唯一一件首饰，一枚样式极其古旧、玉质却温润通透的平安扣玉佩。
这是幼时母亲挂在她颈间的，此刻，她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转着玉佩，指尖在玉扣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处用力一按。
“咔。”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
玉扣侧面，竟无声地滑开一道比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内里是掏空的一线空间。
她不动声色的从袖中滑出两张薄如蝉翼、用蝇头小楷写满关键信息的坚韧棉纸。
将纸条仔细地卷成细小的纸卷，如同最精密的工匠，稳稳地塞入那玉扣中空的暗格。再轻轻一按，缝隙严丝合缝地合拢，玉扣恢复如初，温润的光泽下，藏着足以致命的雷霆。
“走吧。” 苏丽雯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夜色正浓，车门旁，林英杰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虚伪笑意。
苏丽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林英杰审视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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