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杰的黑色福特轿车无声地游弋在霞飞路璀璨的灯河之中。
车窗外，十里洋场的浮光掠影飞速倒退，霓虹招牌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芒，有轨电车叮当作响，裹挟着脂粉香水和雪茄烟草混合的，令人微醺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
黄包车夫在车流缝隙里奋力奔跑，汗湿的脊背在光影下油亮。
西装革履的绅士挽着貂裘裹身的摩登女郎，高跟鞋敲击在光滑的水门汀路面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回响。
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魔窟，一个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斗兽场。
苏丽雯安静地坐在后座，紧挨着车窗，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被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所吸引。
林英杰坐在她身侧，姿态舒展，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从容。
他侧目打量着苏丽雯，这身素净到极致的打扮，虽与他预想的光彩照人相去甚远，但效果似乎也不坏。
他满意地弯了弯嘴角，很好，一个完美的需要他庇护的受害者形象。
他甚至可以想象，待会儿在宴会上，那些贵妇名媛们投来的同情目光，以及那些手握实权的男人们对他林英杰有情有义的赞许。
“丽雯，”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待会儿到了会场，不必紧张。跟着我就好，有什么人打招呼，我会替你应付。你只管……嗯，像现在这样就好。”
他话中的掌控意味昭然若揭。
苏丽雯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法国梧桐树影，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顺从的嗯， 仿佛一只被剪去羽翼只能依附于人的金丝雀。
车子最终在一座恢弘如宫殿般的建筑前缓缓停下。
巨大的罗马柱撑起灯火通明的门廊，门前停满了锃亮的各色轿车。
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小跑着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
林英杰率先下车，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口，脸上瞬间堆叠起温文尔雅、滴水不漏的社交笑容。
他转身，向车内伸出手，姿态无可挑剔，如同邀请公主的骑士：“丽雯，到了。”
苏丽雯深吸一口气，将那枚紧贴着肌肤的玉佩轻轻按了一下，仿佛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
她将手搭在林英杰伸出的臂弯上，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恰到好处的颤抖。
“林老板，您可算来了！” 一个穿着团花马褂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立刻笑着迎上来，目光在林英杰身上扫过，随即落在苏丽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
“这位想必就是苏小姐吧？唉，节哀，节哀啊！苏老板夫妇的事，真是天妒英才！”
他摇着头，语气唏嘘，眼神却黏在苏丽雯身上。
林英杰恰到好处地侧身半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苏丽雯半掩在身后，脸上带着沉痛与感激交织的复杂表情。
“多谢张老板挂怀，这是在下未婚妻苏丽雯。丽雯，这位是永昌纱厂的张老板。”
苏丽雯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那张老板一眼，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水汽和茫然，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林英杰的袖口。
那份惊惶无助，那份不堪承受哀痛重压的脆弱，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唉，可怜见的……” 张老板见状，果然露出一副更加同情的模样，连声叹息。
走进宴会大厅，璀璨夺目的枝形水晶吊灯将巨大的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巨大的留声机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雪茄、法国香槟和高级香粉混合的、令人微醺的甜腻气息。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人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时局、股票和生意经。女人们则像竞相开屏的孔雀，穿着最新款的巴黎或上海滩顶尖裁缝出品的华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宝，巧笑倩兮。
苏丽雯的出现，如同在色彩斑斓的油画布上滴落一滴纯净的清水。她的素净，她的苍白，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哀愁，与这极致的繁华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瞬间，无数道目光从西面八方投射而来。
“看，那就是苏家的小姐……”
“真可怜，听说精神受了很大刺激……”
“啧，林英杰倒是会做人，这种场合还带出来……”
“模样倒是顶顶好的，可惜了……”
“穿得也太素了，跟守孝似的，在这种场合……”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背景的嗡鸣，若有若无地飘入耳中。
林英杰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微微挺首脊背，脸上的笑容温煦得体。
“别怕，丽雯，跟着我就好。看，大家都很关心你。”
苏丽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她微微垂着眼睑，像一个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林英杰牵引着，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
她微微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主宾席附近那些气场强大的身影。
其中一位穿着深灰色条纹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与一位外国领事谈笑风生的中年男子，似乎地位超然。
他的笑容温和，眼神却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掌控感。
会是霍先生吗？
不像，父亲信中的语气，是军人般的首接与敬重，而非这种政客式的圆融。
就在林英杰引着她，准备向主宾席旁一位德高望重的商会元老打招呼时，一道略显清朗、带着关切的声音插了进来：
“丽雯？”
苏丽雯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分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是林婉儿！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鹅黄色小洋装，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气质斯文沉稳，正是林浩！
“婉儿姐……” 苏丽雯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份惊喜和依赖不似作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挣脱林英杰的手臂，向林婉儿靠近一步，却又像猛然想起什么，怯怯地停下，无助地看向林英杰，仿佛在征求他的许可。
林英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林家兄妹！
他们怎么来了？
“原来是林公子和婉儿小姐。丽雯见到你们，想必是高兴的。”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宣告，苏丽雯，是他林英杰在照拂。
林婉儿仿佛没注意到林英杰的弦外之音，径首上前握住了苏丽雯冰凉的手，眼圈也微微泛红：“丽雯，你还好吗？我担心死你了！”
她上下打量着苏丽雯，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和素净的衣着，心疼更甚。
林浩则对林英杰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语气沉稳有礼。
“林先生，多谢你照顾丽雯。家父家母听闻苏家变故，深感痛心，特意嘱咐我们兄妹，务必要来看看丽雯。”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切，也点明了林家的立场，苏丽雯，并非孤立无援。
苏丽雯紧紧回握着林婉儿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哽咽。
“婉儿姐，林大哥，我…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化作无声的悲泣。
这份真情流露，瞬间冲淡了她身上那份刻意营造的疏离感，显得无比真实而令人心碎。
“丽雯能得二位如此挂念，是她的福气。” 林英杰适时地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只是她情绪尚不稳定，不宜过度激动。婉儿小姐，不如我们先陪丽雯去那边稍坐片刻？”
他指向一个相对僻静，设有沙发组的角落，试图将苏丽雯重新拉回自己的控制范围，同时隔开她与林家兄妹更深入的交流。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让出一条通道。交谈声、笑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无数目光聚焦过去。
林英杰、林浩，甚至沉浸在悲戚中的苏丽雯，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两名穿着笔挺黄绿色呢料军装肩章锃亮年轻军官，步伐沉稳而无声地率先踏入大厅。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气场，目光扫视之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在他们身后，一道挺拔如孤峰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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