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下没多久，
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端着酒杯，径首朝他们所在的角落踱步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人。
“哟，林老板，可算找着您了，躲这清静地方，是怕我们敬酒不成？”
为首的男人声音洪亮，带着商场上惯有的热络，正是永昌纱厂的张老板。
他目光扫过苏丽雯，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算计和令人不适的窥探欲。
林英杰立刻站起身，脸上瞬间堆起熟练的社交笑容，迎了上去：“张老板说哪里话，这不丽雯方才受了点惊吓，我陪她歇会儿。”
张老板仿佛这时才真正注意到苏丽雯，脸上立刻换上十二分的唏嘘和同情，语气夸张：“哎呀，苏小姐，真是……真是让人心疼。瞧瞧这小脸白的，苏老板夫妇的事，唉，天有不测风云啊！谁能想到好好一个家，转眼就……”
他摇着头，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这不还好端端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只是这往后啊，苏家的担子，可就全落在林老板肩上了！林老板，你可真是有情有义，不离不弃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酒杯，意有所指地朝林英杰示意，眼神却瞟着苏丽雯，带着赤裸裸的试探和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他身边是三江洋行的买办钱仲达，附和道，“张老板说得对，林老板仁义。不过……”
他话锋一转，“苏小姐，您也别太伤心了。这人呐，得往前看！您说是不是？要我说啊，那场火……唉，也未必全是坏事！要不是这场火，苏老板那些老古板的想法，指不定还把苏氏商行拖累成什么样呢！现在林老板接手，大刀阔斧，该卖的卖，该转的转，这不挺好？苏小姐您啊，以后就安安心心享清福，等着林老板给您找个好归宿就成啦，哈哈哈！”
林英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掠过一丝愠怒。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几分，附近几道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投了过来。
钱仲达和他的同伴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
就在林英杰以为苏丽雯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被吓得只会掉眼泪，或者崩溃尖叫时，苏丽雯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眼神透着刺骨的凉意。
钱仲达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准备好的下一句调笑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又觉得失了面子，强撑着嗤笑一声：“怎么？苏小姐这是……不认同钱某的话？”
苏丽雯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钱先生，言重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的余韵，却字字清晰，“我年少无知，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只是……”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林英杰，仿佛真的只是在求教。
“林大哥，方才钱先生说，那场火未必是坏事，还说爹爹以前是老古板会拖累商行。”
她转向钱仲达，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求知的困惑，“钱先生，您刚才说那场火之后，林大哥该卖的卖该转的转是什么意思呀？我记得爹爹以前常教导，祖辈留下的产业是根基，不能轻易动的，难道爹爹教错了？”
她的话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声怒骂。
钱仲达脸上的笑容僵住，林英杰的脸色更是瞬间铁青。
“钱老板喝多了，净说些胡话。”林英杰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种强压怒火的严厉，打断了死寂的尴尬。
他一步上前，几乎是用身体隔开了苏丽雯和钱仲达，“丽雯，别听钱老板瞎说，他这是酒劲儿上头了。苏伯父一生英明，他老人家的教导自然是金玉良言，苏家的产业，每一分每一毫都凝聚着苏伯父的心血，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要尽心竭力地守好，替丽雯你看管妥当，怎会轻易变卖？钱老板，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警告。
钱仲达被林英杰冰冷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不仅当众出丑，更可能得罪了林英杰。
他连忙顺着台阶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是是是，林老板说得对，是我喝多了，满嘴跑火车。苏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失言。失言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额头上冷汗涔涔，再也不敢看苏丽雯一眼，狼狈地拉着同伴匆匆挤入人群。
一场风波，看似被林英杰强行压下。
林英杰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袖口的那只冰凉微颤的手，看着她低垂的发顶和颤抖的肩膀，
他第一次对这个疯癫的孤女产生了强烈的无法掌控的疑惧，她刚才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精神崩溃的人，那眼神，那逻辑，难道她一首在伪装？
这个念头让林英杰如坠冰窟！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留在身边，无异于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霍安霆的关注，苏丽雯此刻展现的异常……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必须加快速度。
他强忍着甩开那只手的冲动，僵硬地拍了拍苏丽雯的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好了，不怕了。一个醉鬼的话，别放在心上。有林大哥在。”
而就在这混乱角落的不远处，主宾席附近，一道沉静如渊的目光，早己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霍安霆并未参与身边商会元老和外国领事的寒暄。
他深邃的眼眸里带上了一丝……意料之外的兴味。
就在林英杰强压怒火安抚苏丽雯、钱仲达狼狈退场之际，霍安霆那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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