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棺材的余腥尚未在南京路上散去,汇通恒那“专收黑心钱”的生死簿,如同无形鬼爪攥住了许多人心尖的油灯——火苗摇曳欲熄。沈金山这条输红了眼的赌徒之蛇,蜷缩在他江畔巨宅最幽深的书房里,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也压不住眼底疯狂滋长的血丝。棺材没能压垮沈白棠,反而为她那面新竖起、染着血字的“木兰旗”泼上了一层摄人心魄的鬼蜮光泽!
“压不住?!”沈金山指关节捏着桌上一封刚送到的密函,雪白的信纸在他颤抖的指尖下被戳出道道凹痕。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如同蚯蚓爬泥,是他安插在汇通恒附近的一个暗桩用孩童涂鸦般的笔法传递的讯息:汇通恒今日客流虽因前事稍减,但存银量……稳中有增!尤其那专柜……竟然……真有小鱼小虾抱着不明来历的包裹去“落锁寄存”!惊惧之中,反倒隐隐生出某种病态的“托庇安全”感! 沈白棠!不弄死她,汇通恒的根须就要钻透他沈金山江底最后那点盘根!必须打断她的脊骨!砸烂她的根基!断其爪牙!废了她的底气!
江面夜雾弥漫,如巨兽吞吐的冰冷湿气。一艘体型不大却格外敦实、吃水线压得极低的驳船,如同贴着墨汁般的江面无声滑行,船舷连标志性的灯笼也未悬挂,只有船头偶尔闪过几点刻意压低的光。船体陈旧,外壳铁锈与斑驳深色涂装混杂,毫不起眼。甲板上堆放着大堆成捆的破旧渔网和空置鱼篓,散发着经年累月的腐腥。然而,在那堆几乎要将船舱盖住的渔网之下,却是硬木加固过的特殊舱盖!更深处,传来混杂的、被努力压抑的异响——不是鱼虾挣扎的骚动,而是钢铁的轻微摩擦、碰撞,和硬物挤压麻袋纤维特有的沉闷声响!
船的尾部,立着两个身影。
一个身形矮壮如石墩子,裹在厚重的防水油衣里,油布兜帽拉得很低,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只露出嘴角紧绷、习惯性向下的短须。他叫侯三,是沈金山手上干最“腌臜”、也最“稳妥”事的老狗。此刻,他油衣下摆微敞,露出的并非鱼腥味浓重的裤脚,而是一截绑在小腿外侧、被厚油布裹缠固定的黑色硬物轮廓——短刺枪托!
另一个身影佝偻干瘦得如同枯树根,浑身裹在同样浸透油腻水汽的夹袄里,夹袄外面胡乱罩了件更破烂的蓑衣,像个落魄老水鬼。他蹲踞在船舷侧一个凹陷的舷角处,像一块附着在船体上的礁石阴影。他的目光,如同淬了鸩毒的细针,穿透浓雾,死死钉向远处漆黑江面上几个看似随意漂荡的黑点——那是几条吃水很浅、船身破烂得如同打满补丁的老式小木船,船上隐约可见几个穿着补丁衣裳、身形干瘦的渔人佝偻的影子。风吹来,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渔歌哼唧,声音飘忽。
“猴爷……”老枯树根喉咙里挤出烟呛般的嘶哑,“那几条‘烂舢板’,飘了有三回了……不对路数……” 他浑浊的眼珠在夜色里闪着阴鸷的光,“昨儿夜里雾小点,我晃灯瞅见,左边那条烂船上摇橹的老梆子,虎口茧厚得能当锉刀!不是摇渔网的!” 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江风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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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通恒二楼的书房,仿佛凝固的琥珀。浓重的黑暗里没有点灯,只余下窗棂切割开的一条窄长月光斜斜铺在地板上。沈白棠的身影就立在这条冷白的光带上,如同站在阴阳分野处。
姚七姑推门闪入,像一缕滑动的黑暗。她的声音不带温度,却字字凝着粘稠的夜露:“三号点(监视码头仓库)、五号点(货运转运处)都‘黑’(信息中断),人没了。” 这比回报具体的死亡或背叛更令人齿冷。“黑”,代表着彻底的、被无形力量抹掉的干净。
沈白棠没有转身,目光穿透窗格,落在江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瘴上。她仿佛能看到雾障深处那艘如同潜伏腐尸的驳船,和侯三腿上那块硬冷的油布轮廓。“‘黑点’的位置……” 她的声音比空气更冷沉,“在码头三号老闸口下游五百步。五号是城西骆驼巷口转码头第七栈桥。”
一个名字,几乎不需要推理,从齿缝里清晰地跳了出来:
“侯三。”
沈金山豢养在暗沟里的獠牙!只干断根灭口的绝户勾当!行动快如鬼魅,善后滴水不漏。这些消失的“点”,就是侯三路过时顺便踩死的虫豸。
她猛地转过身!月光割过她苍白的脸颊,眼窝深陷处凝聚着幽潭般的黑!
侯三亲自押货!
消失的暗桩地点与航线相交的点……
路线、载具、负责人!
线索瞬间在脑内蛛网般张开!如同黑夜中骤然点亮的导航灯!
她的指关节无声叩在冰冷的窗棂玻璃上。
一下。
又一下。
如同为某种存在敲响了丧钟。
“侯三。英租界下江滩码头驳货区第三栈桥,泊位丙字七号。”
这不是猜测,是精准的判词!
“驳船,装旧渔网,船尾两节桅杆断茬用红漆点了圈……” 姚七姑提供的杂碎信息,此刻成了拼图上最后染血的碎片!
情报有了!
孤证!不够火候!远不足引爆一场足以撼动沈金山根基的爆炸!
谁去引燃?怎样引燃?
沈白棠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张面孔。
最终定格在一道身影上——英租界中央巡捕房副督察长,巴登(Barton)。一个顶着乱糟糟红褐色卷毛、鼻头永远泛着酒糟红晕的爱尔兰人!眼珠子里燃烧着不加掩饰的野心和贪婪!渴望升职!渴望勋章!渴望踩在别人头顶的权势!像个在名利赌桌上红了眼的癫狂赌徒!
一个绝妙的引信!
匿名信?太轻飘!不够震撼!不够成为一把将巴登彻底点燃、逼他发疯扑咬的柴薪!
她径首走向书桌!没有半点犹豫!
铺开一张雪白坚韧的、带有汇通恒独特水印暗纹的专用笺纸!
素手执狼毫,饱蘸浓墨!
笔走龙蛇!锋锐如刻刀划玉!
信!简洁!精准!冷酷!
开篇第一行触目惊心:
“军火走私。英下江码头丙字七号泊位驳船。货主沈金山。管船者:侯三(腿箍刺枪,右臂有烫疤纹虎)。”
第二行如毒匕刺心:
“子夜前一刻必入私仓!错失必悔!沈金山欲通青帮,备巨量金条收买通路!金条印记见图!”
关键!就在这图上!
她飞速在笺纸左下角空白处——以工笔勾勒!
两根金条!
一根截面描出清晰的“汇通恒”徽记纹路(这是沈金山私盗她父亲金库存银改铸,防的就是她追查)!
另一根!则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被一圈柳叶包裹的繁体“盧”(卢字)字阴文!这是卢督军控制下金矿特有的私铸暗记!铁证!
最后一行!字如惊雷!
“火石交鸣!水火不容!金可浮沉!望君勿蹈!”
信封上,则以完全不同的、僵硬如同拓印般的字体写下:
“敬呈:大英帝国工部局警务处中央巡捕房副督察长巴登先生亲启(务必亲启!)——知情人拜上”
墨迹未干,浸雪白纸,如同凝固的血!
“七姑!” 沈白棠指尖一弹,信笺滑向黑影。
“两条线。一明一暗。”
“明,英租界‘小神行太保’孙阿庆(跑码头脚帮头目,为人油滑重利),送信。告诉他,英巡捕房门外扔下转头就跑!若被捕,就说信是在南京路汇丰银行后巷垃圾箱边被个穿长衫遮脸人用一块大洋硬塞给他让他跑的。跑得快,钱加倍!”
“暗……” 她声音沉入寒冰,“去码头,找‘夜鸦’老张头!告诉他,备两捆上好的老油布棉引火捻子!沾饱‘老船油坊’底舱沉油!给我钉两块薄木板!子夜前,漂到驳船右舷五十尺内的水面!然后……” 沈白棠眼中幽光一闪。
“放一把虚火(引而不发)。让火光,正好照见那甲板上的破渔网!”
姚七姑捏住信笺那冰凉的纸张,枯瘦的手指感受到其中滚烫的杀机!转身,无声融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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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阴云翻滚,遮星蔽月!
下江滩码头!雾气比白日更浓!湿冷粘腻,连汽轮悠长的汽笛声也变得沉闷飘渺!
泊位丙字七号。
那艘如同移动腐尸的驳船,正小心翼翼地借着浓雾贴近栈桥!船体几乎被彻底掩盖在堆积如山的渔网之下,只有船尾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紧张地指挥着绞盘!舱盖己经掀开半扇,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塞满麻袋的巨大空间!绞盘锈蚀的铁链吱嘎作响,沉重无比!一个沉重的帆布包裹被缓缓吊出船舱!包裹长条状,棱角分明!
就在离驳船右舷七八十尺远的混沌江面上!
无声无息!
两团炽烈的火球!
如同从地狱鬼门关骤然跳出来的狰狞鬼眼!
毫无征兆!
猛地爆燃开来!
火焰并非来自水面之下!而是两块漂浮的、浸饱了黑沉沉重油的老木板表面!瞬间绽放!橘黄色的火焰吞吐着黑烟!竟映亮了那堆在驳船舱口上方、被渔网覆盖的麻袋一角!
光影晃动,烟雾蒸腾!刺眼夺目!
“操!起火了?!” 岸上栈桥阴影里,一个沈家负责接应的管事猛地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军火见明火!这他妈是天塌地陷!
驳船尾部!侯三脸色剧变!厉声咆哮:“灭火!拉东西!” 船上瞬间鸡飞狗跳!水桶撞击船舷声!人影踉跄扑倒声!
恰在此时!
码头外围!陡然炸响一声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哨音!
如同死神的尖啸!
紧接着!是轰然炸开的、带着浓重爱尔兰口音、癫狂而亢奋到几近破音的吼叫:
“Hands up! Scotland Yard! All of you are under arrest! ”(举起手来!苏格兰场!你们全部被捕了!)
数十道雪亮的强力探照灯光束!如同天神劈开的利剑!瞬间撕开了浓稠的雾障!狠狠钉在那艘如同被照妖镜罩住的驳船甲板上!照得船上每一个惊慌失措、扭曲僵硬的脸孔和那吊在半空中棱角毕露的包裹纤毫毕现!
侯三瞳孔猛地缩成针尖!暗红色的脸瞬间煞白!他甚至能看到栈桥方向,那红卷毛巴登举着大号左轮手枪、脸上因极度兴奋而疯狂抽动的酒糟鼻!
被包了!
绝路!
阴毒的目光瞬间越过光柱,狠狠钉向远处浓雾中那片火光腾起的水面!沈白棠?!那条毒蛇!
瞬间的狂躁、惊惧、绝望化为凶狠!他反手拔出腿侧被油布包裹的刺枪!猛地将锋利的枪刺向上捅出!目标并非警察!
竟是——
半空中那个被吊索悬垂、正晃晃悠悠被慌乱的同伙拉起的沉重帆布包!
噗嗤——! 布帛撕裂!金属摩擦切割的刺耳锐鸣!
“Nooooo——!!!!” 巴登的嘶吼和侯三狰狞的咆哮混杂!
轰——!!!!
惊雷!
不是天空的雷电!
是人间地火的愤怒!
整个下江滩码头狠狠一颤!
沉闷如万吨巨轮被瞬间撕裂船底沉向深渊的巨爆!
一个巨大的、炽白色的火球带着无数狰狞扭曲的金属碎片和瞬间汽化的水雾,从驳船后甲板处冲天而起!烈焰瞬间吞没了侯三、老枯树根以及周围所有帮凶的身影!剧烈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凶狠无比地砸碎了最近栈桥的一段木质桥面!将几个正欲冲上来的红头阿三(英印巡捕)像破布娃娃般掀飞出去!
烈焰冲天而起!如同一朵盛开在长江墨黑色胸膛上的巨大焚城红莲!数十里皆见!
翻滚的、混杂着钢铁碎片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浓雾!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冰冷的江面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煮沸!
无数细碎的物件被暴戾的能量抛向空中!又带着燃烧的火焰和浓浓的黑烟砸向水面!发出密集的扑通声!
混乱!灼热!爆炸残余的碎片尖啸!
巴登被几个重甲巡捕扑倒在地,侥幸未死,卷曲的红发被高温燎得发出焦糊味,脸上溅满泥水混合物,惊魂未定!
他的目光下意识扫向被爆炸冲击得翻腾扭曲的江面。
就在那大片大片随波晃荡、正熊熊燃烧的油污和破碎船木垃圾之间!
在爆炸中心边缘、被滚烫气浪掀起的巨大水环内圈波浪之中!
一些刺眼的、无法忽视的亮黄色小方块!
如同被地狱熔炉吐出的绝望残渣!
正随波浮沉翻滚!
冰冷刺骨的金黄色泽与周围猩红灼热的烈焰污浊形成炼狱般的绝境对比!
更令人心悸的是——
距离最近的一块巴掌大小的金条!
被探照灯残存的光柱和燃烧的漂浮垃圾火焰映照!
那光滑的金面上!
赫然分布着几个触目惊心的、边缘翻卷泛着焦黑痕迹的——
枪弹弹孔!
孔洞幽深!如同魔鬼嘲弄的凝视!边缘金属被爆炸的高温微微烧融变形!
它们如同濒死的金鳞鱼群!在如同地狱倾泻而下——
漂浮着血腥、焦尸与罪恶的殷红江浪里——
无声地、绝望地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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