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走出大帐。
血腥味被夜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数万人的呼吸汇成的、压抑而又躁动的气息。
火把的光芒映照下，是一张张茫然、忐忑、又夹杂着一丝期盼的脸。
他们刚刚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起义，旧的主人死了，新的未来却模糊不清。
他们是胜利者，也是迷途的羔羊。
周铁山紧随其后，他一挥手，几名亲兵迅速搭起一个简易的高台。
李峥走上高台，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没有喧哗，只有死寂，数万双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宣判。
“弟兄们！”
李峥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跟着黄天造反，杀了官吏，打了豪强，现在头领死了，我们算什么？朝廷眼里的逆贼？还是无家可归的流寇？”
他一连串的问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士兵的心坎上。
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许多人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李峥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是逆贼，更不是流寇！”
“你们是被官府和地主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你们的反抗，不是造反，是求生！”
“所以，我要在这里宣布第一条规矩：起义无罪，革命有理！”
“轰！”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让数万颗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们最深的恐惧，被这句话轻易地抚平了。
“从今天起，只要愿意留下来，跟着我们干的，不管你过去是黄巾还是流民，我们一视同仁，都是阶级弟兄！”
“在这里，没有老爷，没有头领，只有同志！人人平等，有饭同吃，有衣同穿！”
李峥没有说太多大道理，只是给出了最简单、最实在的承诺。
台下，沉默的人群中，开始有人激动地抽泣。
“第二件事！”
李峥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从明天开始，所有百人帅、十人长以上的军官，全部到中军大帐集合，参加‘思想改造学习班’！”
“学习什么？”
“学习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学习我们将来要建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学习怎么当一个为人民服务，而不是作威作福的官！”
这个命令让台下许多军官一愣。
打仗他们懂，杀人他们懂，这“学习班”是个什么东西？
李峥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看向陈默。
“陈默同志！”
“到！”
“学习班由你负责，赤卫队的骨干同志协助！告诉他们，脑子不变，位置就得变！”
“是！”陈默高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第二天，学习班准时开课。
数百名黄巾军官挤在大帐里，神情各异。
有人好奇，有人不屑，更多的人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来的。
陈默站在台前，没有讲天命，也没有讲忠义，他只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压迫”。
“各位同志，我们今天不聊别的，就聊聊我们自己。”
“我们为什么会拿起刀，跟着大贤良师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了。为什么活不下去？是谁，让我们活不下去的？”
他温和地提问，像个教书先生。
一个络腮胡子的军官咧嘴一笑，满不在乎地喊道：“还能有谁？狗官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呗！”
“说得好！”
陈默点头称赞。
“那我们推翻了他们，自己变成了新的头领，然后呢？让底下的弟兄们，继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随时可能被我们打骂的日子吗？”
络腮胡子愣住了，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陈默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许多人潜藏的心思。
就在学习班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军营里，乱象却开始浮现。
几个老兵油子，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没了何仪的管束，故态复萌。
他们三五成群，在营中游荡，抢夺新兵的口粮，甚至调戏负责分发食物的妇女。
“他娘的，老子当年跟着渠帅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还在家玩泥巴呢！”
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一脚踹翻了一个新兵的饭碗，嚣张地叫骂着。
“吃你一碗饭是给你脸了！再嚷嚷，老子连你一起收拾！”
新兵敢怒不敢言，周围的人也纷纷避开。
然而，他们没嚣张多久。
周铁山带着一队手臂上系着红布的纠察队，面无表情地围了上来。
“拿下。”
周铁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几个老兵油子还想反抗，却被如狼似虎的纠察队员死死按在地上。
消息很快传到了李峥那里。
当天下午，一个临时军事法庭就在营地中央设立。
数万士兵围成一个巨大的圈，看着那几个闹事的兵痞被押上台。
李峥亲自主持审判。
“姓名？”
“王二麻子！”刀疤脸还想嘴硬。
“罪名？”
“我……我不过是拿了点吃的……”
“你拿的不是吃的！”李峥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你拿的是弟兄们的活命粮！你挑战的是我们革命队伍的规矩！”
他转向台下的士兵们，大声问道：“我们定下的规矩，是让大家都能吃饱饭，不受欺负！这种害群之马，该不该罚！”
“该罚！”
“杀了他！”
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吼声，尤其是那些曾被欺负过的新兵，喊得最大声。
“好！”
李峥一拍桌子。
“我宣布，安平人民委员会临时军事法庭，判处主犯王二麻子，鞭刑五十，逐出队伍！永不录用！其余胁从，鞭刑二十，入劳动队改造一月！”
“另外，我在此宣布我军‘三大纪律’的头两条！”
“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谁要是再犯，就不是鞭子和逐出队伍这么简单了！是死刑！”
冰冷的“死刑”二字，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公开审判和严厉的军纪，像一阵清风，迅速吹散了笼罩在军营上空的混乱。
士兵们发现，这些新规矩，保护的恰恰是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人。
于是，风气开始转变。
再有人想偷奸耍滑，不用等纠察队来，旁边的弟兄就会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检举揭发，蔚然成风。
而在学习班里，转变也在发生。
陈默的课，从“谁是我们的敌人”，讲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平等”，再到“一支人民的军队该是什么样”。
这些道理，朴素又深刻，让那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军官们，脑子里的混沌第一次被驱散。
这天，轮到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环节。
气氛有些沉闷，没人愿意第一个开口揭自己的短。
周铁山站了起来。
他走到台前，对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弟兄们，我先来。”
他声音沙哑。
“我，周铁山，以前跟着何仪，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是当大官，是穿金戴银，是抢更多的粮食和女人。”
“我把手下的弟兄，当成我向上爬的本钱。谁不听话，非打即骂。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跟我一样，也是爹生娘养的穷苦人。”
“李首领的演讲，陈先生的课，让我明白了。我以前那不叫造反，那叫换个地方当恶霸，是流寇思想！”
“我错了！”
他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
“我向所有被我打骂过的弟兄道歉！从今往后，我周铁山要是再有半点私心，你们就用这把刀，砍了我的脑袋！”
他说着，解下腰间的环首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全场死寂。
所有军官都震撼地看着周铁山。
他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每个人肮脏的过去和不堪的念头。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军官站了起来，开始笨拙地、却无比真诚地剖析自己。
“我……我也抢过老百姓的鸡……”
“我克扣过军粮，自己吃肉，让手下喝汤……”
“我……我打死过一个逃兵……”
一场“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开成了诉苦大会，也开成了赎罪大会。
当这些粗豪的汉子们流着泪，把内心的污秽都倾倒出来时，他们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为之一变。
短短十天。
当学习班结束，军官们回到各自的部队时，这支数万人的大军，己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营地里，再也看不到随处丢弃的垃圾和污秽。
士兵们开始学着走队列，唱着奇怪却有力的歌曲。
饭前，他们会集体背诵“三大纪律”。
虽然他们的战斗力还没有经过检验，但那股懒散、混乱的流寇习气，己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扬的、充满纪律性的崭新气象。
李峥站在高处，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最艰难的一步己经迈出。
这支军队的灵魂，正在被重塑。
他转头看向陈默和周铁山。
“军队的魂有了，但还缺一个名。”
“黄巾，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迷信、混乱和失败，都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我们，这支脱胎换骨的军队，这支将要为天下穷苦人战斗到底的军队，必须有一个全新的、光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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