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急了。
冰冷的雪粒子不再是抽打，而是像无数细密的砂砾，被狂风卷着，狠狠砸在脸上、脖颈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刀，割得肺叶生疼。沉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一切，只有脚下积雪反射着极其微弱的、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前方几尺内崎岖的地形轮廓。
赵老六的脚步沉重而稳定，踏在深及小腿的积雪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咯吱…咯吱…”声。每一次落脚，每一次抬腿，都带来剧烈的颠簸。李珂被他像一袋粮食般扛在肩上，头朝下，视野里只有赵老六沾满泥雪和烟灰的破旧皮袄后襟，以及不断向后移动的、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
腿伤处传来的剧痛，在这持续的颠簸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震动，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再用力搅动！冷汗早己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又在刺骨的寒风中被瞬间冻结，冰壳子一样贴在皮肤上，带来另一种酷刑般的折磨。他死死咬着牙关，嘴唇早己被咬破，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才勉强将那撕心裂肺的痛呼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不能出声！绝不能！
赵老六那冰冷如刀的警告言犹在耳：
“敢拖后腿…扔去喂狼！”
在这片风雪肆虐、杀机西伏的荒岭，这绝不只是恐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赵老六脊背传来的、那如同磐石般的肌肉在每一次发力时的紧绷，也能感受到那沉默身躯下蕴藏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冷酷力量。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寒冷、无休止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循环。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开始模糊、飘散。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拖行的尸体，灵魂正一点点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被颠簸出来。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临界点，怀中的墨玉板，那冰冷死寂的玄黑方块，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不是震动，更像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脉动！如同心脏在冰封之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搏动了一次！
这微弱到近乎幻觉的异动，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李珂麻木的神经！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一丝！
墨玉板？！它还有反应？！
狂喜如同火星，在绝望的灰烬中骤然亮起！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部意念，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向怀中那冰冷的硬物传递着祈求——启动！给我力量！给我知识！告诉我怎么活下去！
没有回应。
那微弱的脉动感消失了。墨玉板再次恢复了冰冷死寂，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他濒死前产生的幻觉。
希望如同泡沫般破灭，带来的是加倍的绝望和冰冷。
“嗬……嗬……” 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终于还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带着破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赵老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扛着李珂的肩膀猛地向上一耸，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李珂的伤腿被挤压得更厉害！
“呃啊！” 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李珂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这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惩罚——闭嘴，忍着！
就在这时，赵老六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身体瞬间绷紧，微微侧头，锐利的耳朵在狂风中极其细微地翕动着。扛着李珂的动作也凝固了，仿佛化作了风雪中的一尊石像。
李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压倒了剧痛！怎么了？是契丹追兵？！还是野兽？！
赵老六没有立刻动作，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只有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风雪，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左侧一片被狂风塑造出的、如同巨兽獠牙般参差耸立的乱石坡。风声在那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响，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响。
过了足足十几个呼吸，就在李珂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的压迫感逼疯时，赵老六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迈出了下一步。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谨慎，每一步都落在积雪较厚或地势稍高的地方，尽可能地减少声响，同时利用地形和黑暗隐藏身形。
李珂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顺着赵老六警惕的方向望去，风雪迷蒙中，那片乱石坡黑黢黢的，如同蛰伏的怪兽，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突然！
赵老六的脚步再次猛地停住！这一次，他整个身体都向下矮了一截，几乎半蹲下去！扛着李珂的手臂肌肉贲张如铁！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左前方不远处、一块半埋在雪中的巨大卧牛石旁边！
借着微弱的天光，李珂也看到了——那雪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绝非野兽的脚印！脚印很大，步幅很宽，深深地陷入积雪中，边缘被风雪侵蚀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是皮靴的痕迹！而且不止一个！是凌乱的、至少属于两到三个人的脚印！
脚印的方向，正是指向他们来时的路——野狐崖破庙的方向！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在其中一个脚印旁边，雪地里似乎还散落着几点极其细微的、颜色深暗的……凝固物，像是什么东西滴落冻结的痕迹！
契丹人！鹰卫的同伙！他们果然追来了！而且己经搜索过破庙废墟，正循着痕迹追来！那几点深色的凝固物……是血迹？还是……？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李珂！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赵老六的眼神骤然变得比这风雪更冷！他没有丝毫犹豫，扛着李珂，猛地一个折身，放弃了原本似乎要前往某个“北面寨子”的方向，一头扎进旁边一片更加陡峭、积雪更深、怪石嶙峋、几乎无路可走的山坳之中！
他的速度陡然加快！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深，仿佛要将所有的痕迹都踩得更乱！身体在嶙峋的乱石和深雪中灵活地穿梭、腾挪，展现出惊人的山地行进能力！但这样的动作，对扛在他肩上的李珂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
剧烈的颠簸和碰撞如同狂风暴雨般袭来！李珂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散了架！腿伤处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死死咬住胳膊上的破布，牙齿深深陷入布料，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
风雪呼啸着灌入山坳，如同鬼哭。
嶙峋的怪石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将人吞噬。赵老六沉默的身影如同在刀锋上跳舞，扛着一具“行尸”，在死亡线上狂奔。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剧痛，都让李珂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乱世风雪中，他的命，轻贱如草芥，全系于这冷酷老兵一念之间。而怀中的墨玉板，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脉动，究竟是濒死的回光返照，还是……
黑暗尽头的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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