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渊是被瓷器的低鸣惊醒的。
子时的月光透过观澜阁的冰裂纹琉璃窗,在《鉴宝手札》的空白页上游移。他伸手去按发烫的砚台,却见墨池里凝着枚冰晶,正将月光折射成细密的青花缠枝纹——与他梦中见到的监国亲王衮服图样如出一辙。
阁楼下的海浪突然变了节奏。
苏芷晴赤足踏着浪声走上木梯,砗磲珠串在踝间叮咚作响。她怀中抱着的"照夜白"瓷瓶正在渗水,釉面蛛网纹里游出条银鱼,鱼鳃处缀着磁州窑特有的钴蓝星点。
"赵大哥在归墟礁盘捡到的。"她将瓷瓶斜倾西十五度,海水顺着裂纹淌出个"七"字,"潮退时,三百个这样的瓶子卡在礁石缝里,摆成北斗吞月阵。"
季文渊的咳嗽声惊飞了檐下白鹭。他蘸着银鱼吐出的水沫在空白页书写,墨迹竟化作游动的蠹虫,啃食出幅庆元磁塔的剖面图。塔心处浮着枚玉琮虚影,琮面的阴刻纹正与林三娘七宝镯的机括暗合。
破晓前最暗的时刻,验货场传来铁链挣断的锐响。
赵铁柱的古铜色脊背撞开薄雾,肩头勒着半截浸血的纤绳。他扬手掷来的青铜匣沾满藤壶,匣盖弹开的瞬间,十二枚建窑兔毫盏在青石板上滚出梵音——盏底"丙申"款识遇光显影,竟是浮梁匠户用指血写的生辰八字。
"海底沉船队!"他抹了把脸上的盐霜,"每艘船头都挂着'照夜白'灯笼,甲板堆的可不是瓷器......"话音被海面炸响的惊雷劈碎,三百盏素白瓷灯突然浮出水面,灯芯燃着的竟是靛蓝人鱼膏。
林三娘的金丝轿碾过满地茶盏残片。她劈手夺过一盏对准朝阳,兔毫纹里竟藏着监国亲王的调兵阴符:"难怪要选今日验货——至元十二年春分,磁极倒转,正是启动浑天仪的最佳时辰。"
验货场的青铜香炉突然自鸣。
市舶司新提举的狼头杖尚未触地,季文渊己掀翻檀木案。飞溅的碎木中,《鉴宝手札》的空白页迎风舒展,三百蠹虫蛀出的孔洞正构成北极星图。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向星图,缺失的第七星位赫然浮现石步云的黑袍残角。
"开阵!"
苏芷晴的砗磲珠串应声炸裂。珠子滚入验货场的十二道沟渠,海水倒灌处浮起磁州窑烧制的星轨盘。赵铁柱抡锤砸向中枢,盘面迸出的不是瓷片,而是整卷《浮梁匠籍》——浸过海水的黄麻纸上,每个被朱砂圈划的名字都在渗血。
海面传来埙声呜咽。
三百盏"照夜白"忽明忽暗,靛蓝火焰中走出个戴白瓷傩面的女子。她广袖翻卷间,十二艘幽灵船破浪而出,船首的青铜螭吻双目淌出铅泪——那熔化的痕迹,正与季文渊腕间被狼头印烙伤的旧疤吻合。
"丙申年七月初七,磁塔地宫。"女子的埙声忽转凄厉,"你们烧了三百活俑封窑,可还记得釉里红的配方?"
季文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怀中的哥窑胆瓶突然炸裂,飞出的不是瓷片,而是冻僵的蠹虫尸骸——每只虫腹都鼓胀如监国亲王的玉玺印文。
林三娘的金丝绞住女子傩面:"釉里红需人牲心头血三合,这配方还是你父亲...…"
埙声骤停。
白瓷傩面应声而裂,露出苏芷晴八分相似的面容。她颈间的北斗黥面第七星正在渗血,星位处镶着的磁州窑残片,正是当年季文渊赠苏芷晴的及笄礼。
"阿姐?」苏芷晴的砗磲手串坠地。海浪突然吞没尾音,十二艘幽灵船甲板洞开,三百磁州窑人俑踏浪而来——每尊心口都嵌着青蚨母钱,钱眼透出的光柱首指观澜阁匾额。
季文渊在眩晕中扯开衣襟。他心口的北斗红斑己蔓延成星锁,此刻正在钱眼照射下沁出靛蓝血珠。血珠滚过验货场的星轨盘,竟激活了埋藏十二年的磁塔机关——整座观澜阁开始旋转,琉璃瓦折射出当年封窑的血色晨光。
"验货时辰到!"
市舶司提举的狼头杖插入地缝。杖头炸开的火油裹着磁粉,将三百人俑熔成赤红釉浆。季文渊扑向熔流中的《匠籍》,却被苏芷晴的断簪刺穿袖口——簪头冰裂纹里,赫然冻着石步云的最后一道手谕:
"浑天归墟日,薪火照夜白。"
子时的海啸吞没了狼头旗。
赵铁柱的铁锚勾住幽灵船桅,古铜色身躯在飓风中弯成满弓。他砸碎船首螭吻的刹那,归墟深处升起十二尊磁州窑鼎——鼎内沸腾的不是铜浆,而是浮梁匠户世代传承的釉方血书。
季文渊在风暴眼中展开《鉴宝手札》。空白页吸饱靛蓝血珠,渐次浮现出监国亲王与浮梁督陶官的密约。当最后一滴血渗入"丙申"款识,整本手札突然自燃,灰烬里滚出枚白瓷埙——吹孔处镶着的,正是苏芷晴当年坠海的珍珠耳珰。
埙声起时,三百青蚨母钱化作白鹭归巢。
观澜阁的博古架上,最后一尊"照夜白"突然淌出釉泪。瓷泪坠地凝成石步云的虚影,黑袍下摆的海藻纹路里,三百浮梁匠户正抟土烧制新的星盘。
晨光刺破海雾时,验货场只剩满地冰裂纹瓷片。季文渊拾起一片对准朝阳,裂纹里游动着监国亲王未尽的批注:
"大巧不工处,自有春雷生。"
海风卷着釉粉掠过归墟,海天交界处新起的白帆正在刺破永夜。船首女子扬起的面庞映着瓷光,腕间砗磲珠串随埙声轻摆——最后一粒珠子里,冻着十二年前那场封窑火的第一粒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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