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乙和石夯被雷劈傻了，僵立在一旁，茫然不知所措。
身契还给他们了，那接下来呢？公子这是……不要他们了？
“公子……”杨小乙嘴唇嗫嚅着，他想问一句“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想问一句“我们还能不能跟着您”，可迎上杨铮那双冰冷的眸子，所有的话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石夯更是黑脸涨得紫红，他是个粗人，脑子里不像杨小乙那么弯弯绕绕，只觉得身契还给他，就是要赶他走。他想拍着胸脯，指天发誓“我能打，我不怕那些官差，我这条命都是您的”，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杨铮会缺他这么个傻大个去打架？
杨铮摸了摸怀里那枚碎玉簪子，又摸了摸腰间的钱币，确保贴身藏好，转过身，扫过杨小乙和石夯。
他当然能感受到他们眼神中的失落、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怨怼。
“你们不能一起走。”杨铮的声音平静、不容置疑，“人多了，目标太大。”
这是实话，也是现实。逃亡的路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暴露的风险，多一张吃饭的嘴，也多了一个在生死关头可能出现的变数。
人心隔肚皮，他杨铮从来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尤其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
“公子，我们不怕死！我们能护着您！”石夯终于忍不住了。他力气大，虽然脑子不怎么灵光，可抡起拳头来，寻常三五个家丁根本不是对手。
“不怕死？”杨铮冷酷的眼神，看得石夯心里一阵发毛，“死有很多种。被乱棍打死？被饿死？还是被官府抓了去，验明正身，砍头示众，连累家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刺骨：“你们两个，在栎阳城里都还有家人吧？有妻儿老小等着你们养活吧？因为我这个烧了宗祠、杀了人、还掳走了主母和嫡子的‘逃犯’，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嗯？”
杨小乙和石夯的脸变得惨白如雪。他们都是杨家的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这栎阳城里刨食，根就在这里，虽然平日里过得猪狗不如，但至少家人还算平安。
如果他们跟着杨铮，一旦……不，不是一旦，是肯定会被抓住，按大秦律法……他们的家人……那后果，光是想一想，就让他们从头凉到脚。
“公子……我……我们……”杨小乙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担忧和痛苦。
“你们听着，”
“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跟我杨铮，再无半点瓜葛。别想着再来找我，也别向任何人提起今晚发生的一切，关于我的事，都他娘的给我烂在肚子里，听明白了没有？”
他这是在割裂，也是在保护。保护他们那两条不值钱的贱命，也保护自己接下来的逃亡之路。
此刻，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自生自灭，己是他杨铮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仁慈”。
毕竟，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杨小乙和石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杨铮说的是对的，是为他们好。他们留下来，还有那么一丝生机。毕竟，杨铮做的这些破事，他们参与不深。若是真的不顾一切地跟着他，那才是真正的十死无生，甚至还会连累家人跟着一起倒霉。
杨铮没有再理会他们，目光转向门边。柳氏抱着杨越，蜷缩着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柳氏的状态很糟糕。眼神空洞，看不到一丝光亮，整个人散发着颓败和绝望的气息，仿佛灵魂己经被抽走，只剩下一具失去生机、任人摆布的躯壳。
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不活、随时可能崩溃的女人逃命？那不是逃命，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杨铮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和厌恶。
“柳氏！”他厉声呵斥，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柳氏肩头一抖，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没有焦点，没有情绪。
“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是打算演给我看，还是打算去见阎王爷？”杨铮不耐烦地尖刻嘲讽，“怎么？杨家主母的威风呢？当初那股子阴狠毒辣的劲头呢？现在就变成一滩烂泥了？连站都站不首了？”
柳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眼中闪过屈辱和恨意。她想反驳，想尖叫，想扑上去撕咬这个毁了她一生、毁了她所有希望的男人，可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
“你……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每一个字都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想怎么样？”杨铮嗤笑，蹲下身子，平视着柳氏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我想活！我想带着越弟，我们三个人，都他娘的好好活下去！“
”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就能让我心软放过你？还是指望那些官差会对你这个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贵妇人’手下留情，大发慈悲？”
他毫不客气地指了指紧紧抱着柳氏大腿、吓得浑身发抖、像只断气小猫一样的杨越。
“你睁大眼看看他！他是你儿子！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宝贝疙瘩！“
”他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三个能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逃出来，亲手放火烧了杨家！“
”他现在，跟你我一样，都是杨家的叛徒，都是官府通缉榜上有名有姓的逃犯！“
杨铮吸了口气，压了压自己的情绪。
”你以为你死了，一了百了，他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别他娘的白日做梦了！“
”杨家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第一个就会把他推出去顶罪，让他替我们背下所有的黑锅！“
”你那些所谓有权有势的娘家人，会为了一个火烧家族、名声烂大街的外甥，去得罪整个杨氏宗族，去公然对抗官府的律法吗？”
杨铮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戳在柳氏的心上，痛得她差点昏厥过去。
她抱着杨越的手臂越收越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儿子在她怀里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想活下去！想让你这个宝贝儿子活下去！就他娘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杨铮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近乎咆哮的怒吼，
“逃亡的路上，会遇到比杨家那些混蛋、比官府那些豺狼更可怕百倍的东西！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抓住，被杀死，被野狗分尸，尸骨无存！我们没有后路！我们他妈的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他死死地盯着柳氏那双眼睛，“你我之间，确实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想我死，想把我千刀万剐，我也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让你生不如死。但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若是折在这里，你们母子俩也休想活着逃出这栎阳城，逃出这天罗地网！”
他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你熟悉杨家内宅的各种弯弯绕绕，你了解栎阳城里那些三教九流，你甚至可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官场上的龌龊事和见不得光的秘密。而我，需要你的脑子，需要你作为杨家主母时积攒下来的人脉和你那些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私房钱。“
”我们现在，必须合作！暂时放下仇恨和狗屁的自尊！想活命，想让你儿子活命，就拿出你当初处心积虑算计我、陷害我、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的那股狠劲和阴毒手段来！”
柳氏被杨铮这番夹杂着威胁、怒骂、恐吓和赤裸裸利弊分析的狂轰滥炸彻底震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来的男人，看着他那双闪烁着骇人凶光的眸子，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疯狂和冰冷的算计，再看看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落叶一样可怜的儿子。
她不得不承认，杨铮说的是对的，是残酷的现实。
她想死，想一了百了，逃避这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但她不能。为了越儿，为了她唯一的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无论这条路多么艰难，无论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腾不休的恨意。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丝光芒，如同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的野草。
“我……我知道了。”柳氏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作为母亲，没什么是她不能忍受的。也没什么是她不能舍弃的。
“我们……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杨铮看着她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心中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冷哼。总算还没蠢到家，知道哪个轻哪个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先吃点东西，把肚子填饱，恢复体力。”杨铮站起身，不再多看她一眼，“杨小乙”
“在！公子！小的在！”杨小乙一个激灵，躬身应道。虽然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苦涩、迷茫和恐惧，但对杨铮的命令，己经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服从。
“去找找看看，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
“找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煮熟的黍米饭、干硬的麦饼，有什么就拿什么，别挑三拣西的。再弄点干净的水来，越多越好。”
“另外，找一些治外伤的草药，找不到就算了，要快点回来，天快亮了。”
“是！公子！小的这就去！”杨小乙不敢耽搁，悄无声息地窜出了院子。
石夯依然像门神一样，守在院门口。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公子看家了。
杨铮指了指卧榻，示意柳氏带杨越先躺会儿，自己则靠着那张旧案头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盘算接下来的逃亡。
屋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杨铮粗重的呼吸声，柳氏竭力压抑的、细微啜泣，以及杨越断断续续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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