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盆里的热水蒸腾着白雾，方硕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星子噼啪溅在牛仔裤上。
乡下浴室的土砖墙渗着潮气，墙角的蜘蛛网被月光织成银网，顾清禾站在门槛边，指尖无意识地捏着衣角，看着方硕忙前忙后。
“顾教授，水烧好了。”
方硕站起身，额角沾着灶灰，伸手去够墙上的毛巾架，“热水器应该坏了，只能用大铁锅烧，您别嫌弃。”
顾清禾“嗯”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蓝边搪瓷盆，盆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
方硕的指尖带着柴火熏烤的粗糙，擦过她指腹时，顾清禾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新伤，大概是搬柴火时被木刺划的。
浴室门在身后“吱呀”关上，蒸腾的水汽里，她听见方硕仓促跑开的脚步声，像只受惊的麻雀。
院子里的老梨树晒着月光，方硕坐在井沿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桶绳在夜风里晃悠，撞得井壁发出沉闷的回响。
方硕想起十岁那年在这儿帮奶奶打水，木桶沉得拽不动，整个人差点栽进井里，是爷爷捞起的他。
如今井沿多了道裂缝，方硕觉得像爷爷额头上逐年加深的皱纹。
东边房的灯亮了，窗纸上映出他铺床时的影子。
被褥是奶奶晒了一天的棉花褥子，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方硕把自己初中时画的涂鸦枕套翻了个，想起顾清禾在别墅睡的乳胶床垫，他又往褥子底下塞了层奶奶藏在柜底的鸭绒被，蹭到被面的锦缎的时候，突然觉得这硬板床委屈了她。
吱呀一声，浴室门开了。
方硕己经铺好了床，正对着梨树发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清禾走出来时，湿发披在肩头，水滴顺着发梢落在方硕的白衬衫领口。
因为走的匆忙，顾清禾没有带换洗的衣服，穿的是方硕的白衬衫。
这衬衫长到她的大腿，袖口卷了两圈，露出的手腕细得像田埂上的艾草茎。
领口敞着两颗纽扣，锁骨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隆起的“山丘”看的方硕心潮汹涌，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看什么呢？”顾清禾走到他身边，衬衫下摆扫过他膝盖，带来一阵皂角混着水汽的清香。
“顾教授，你穿我衬衫真好看！”
“俗。”顾清禾斜睨他一眼，嘴角却极轻地扬了扬，“除了‘好看’就不会别的形容词？”
她搬过板凳坐下时，衬衫领口又滑开半寸，方硕盯着顾清禾垂落的发丝，那发丝上还沾着水珠，在月光下像缀着碎钻。
顾清禾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指尖在板凳边缘敲出细碎的节奏，冷不丁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写那封表白信？””
这个问题像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方硕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从未深究过答案。
他踢开脚边的碎石，想起大一时第一次上她的课：阳光透过阶梯教室的窗户，她站在讲台上，讲题时眉峰微蹙，粉笔灰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雪。
思考了一会，方硕看向顾清禾：“只是想让顾教授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我们是师生。”顾清禾不解道。
“我知道啊，所以我只是表白，不是要顾教授你的回答！”
顾清禾沉默了。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菜地传来几声虫鸣。
她望着院门后的老槐树，想起自己以前的独居生活，突然觉得这乡下的夜比城市里任何一间酒吧都更让人心安。
方硕的白衬衫在她身上晃荡，袖口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墨水渍，像朵开错季节的花。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突然转头，头发上的水珠落在方硕手背上，凉丝丝的。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嘛？”
“需要吗？”
“……可是你才认识我多久，你了解我嘛？”
“顾教授，我问你一个问题。”方硕转头看向远方。
“什么？”顾清禾看着方硕。
“你觉得感情可以培养嘛？”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吧。”
顾清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顾教授，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
方硕站起身，蹲在顾清禾面前，膝盖抵着她的板凳腿，看见她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顾清禾的呼吸顿了顿，无意识地揪紧了衬衫下摆，布料被攥出细密的褶皱。
“怦然心动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大致是：如果有足够多的爱和时间，就能让一个人爱上你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随便两个人就可以相爱了。”
方硕顿了顿，继续说：“但事实上，爱情之所以能够让人死去活来，正是因为答案都写在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那天。”
顾清禾看着眼神稚嫩但又认真的有点可爱的方硕，内心第一次开始慌张，眼神闪躲。
夜风突然变大，卷起梨树上的白花，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顾清禾看着方硕鼻尖沾着的灶灰，突然想起他喝醉酒后通红的耳根和倔强的眼神。
心里某个常年冰封的地方，像被这阵夜风掀开了裂缝，有什么东西正悄悄融化，让她指尖发颤，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不早了，休息吧。”
顾清禾猛地站起来，衬衫下摆扫过方硕的脸颊，带来一阵皂角香。
转身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擂鼓。
方硕看着她几乎是逃进房间的背影，将门口的板凳收进了家。
梨树还在落着花，方硕坐在井沿上，望着顾清禾窗纸上的影子动了动。
她大概在解衬衫纽扣？
想起她刚才慌乱躲闪的眼神，方硕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就算被说“俗”，就算知道师生间隔着鸿沟，至少她听进去了，至少她眼里有过一丝慌乱。
东边房的灯灭了，院子里只剩下虫鸣和井水的汩汩声。
方硕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他靠在梨树粗糙的树干上，望着满天星斗，第一次觉得乡下的夜这么长。
似乎又那么的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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