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万千毒蛇，顺着血脉疯狂噬咬着朱寿的每一寸神经。右臂早己失去知觉，麻木感如同寒冰蔓延，无情地侵占了半边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气管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在拖拽着千钧寒铁。视线里，血狼部战士那狰狞的兽面纹和篝火跳跃的光芒，都在剧烈地晃动、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冰水。
“呃……”朱寿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在马背上剧烈一晃，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最后的感觉，是身体失控地向下坠落，以及高振那撕心裂肺的“陛下——！”的呼喊。
黑暗，粘稠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挣扎着苏醒。
刺鼻的气味率先冲击着感官。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油脂、汗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泥土与腐败气息的草药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身下是冰冷而坚硬的地面，铺着粗糙的、带着倒刺的兽皮，摩擦着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朱寿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洞穴。洞壁粗糙，布满了原始的凿痕和涂抹着暗红色、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诡异图腾。图腾扭曲狰狞，大多是狼形，或扑击，或咆哮，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嗜血的气息。洞穴中央，一个巨大的石坑里燃烧着熊熊篝火，火焰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幽绿色，跳跃着，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光怪陆离，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
他被剥去了外袍和甲胄，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右臂的伤口被一种暗绿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糊状物覆盖着，用粗糙的兽皮条紧紧包扎。那股刺鼻的草药味，正是来源于此。这药糊似乎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激感，与体内疯狂肆虐的九幽寒毒激烈冲突着，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也奇迹般地让那几乎冻结半边身体的麻木感，稍稍退却了寸许，让他勉强维持着清醒。
他被捆住了手脚，用的是坚韧的、浸过油脂的兽筋，手法极其粗糙牢固。环顾西周，他的心猛地一沉。
高振和仅存的几名锦衣卫，包括那三名夜不收和军医官，同样被剥去武装，捆得如同待宰的羔羊，扔在洞穴的另一角。他们身上大多带着伤，神情萎靡，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绝望。军医官尤其凄惨，脸上带着淤青，显然遭受过粗暴对待。
洞穴里，站着数十名血狼部的战士。他们如同沉默的岩石，围在篝火旁，脸上狰狞的兽面纹在幽绿的火光下如同活物。他们冰冷的目光，如同打量祭品般，在朱寿等人身上扫视着，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和漠然。
一个身影，在幽绿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而阴森。他坐在篝火旁一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白色兽骨上——那兽骨形状奇特，巨大无比，竟似某种远古巨兽的腿骨。他穿着最为厚重的、缀满狼牙和尖锐骨片的皮袍，脸上涂抹的兽面纹也最为复杂和狰狞，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孔，只露出一双深陷的、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用某种巨大野兽腿骨磨制的短杖，杖头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狼眼石。
这就是血狼部的首领，或者说……萨满？朱寿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混合了原始野性与深沉阴鸷的恐怖威压。
“醒了？”一个嘶哑、生硬，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响起，用的是腔调怪异的蒙古语。说话的正是那兽骨上的老者。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朱寿脸上。
朱寿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坐起一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迎上那双冰冷的眼睛，用尽力气，同样用蒙古语嘶哑地回应：“你们……想怎样？”
“汉人……皇帝？”老萨满（朱寿在心中如此称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和审视，他手中的骨杖指向朱寿右臂的伤口，“带着……九幽的寒毒……还有……酆都鬼崽子的臭味……”他抽动了一下鼻子，像是在嗅闻空气中的味道，“外面……那些躲在影子里的虫子……也在找你们……”
朱寿的心猛地一紧！血狼部竟然知道九幽！知道酆都！他们并非与世隔绝！
“我们……是敌人。”朱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追杀我们的……是真正的恶魔！”
“恶魔？”老萨满发出几声低沉的、如同夜枭般的怪笑，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在这片草原上……活下来的……都是恶魔的猎物……或者……猎杀恶魔的狼！”
他的目光扫过高振等人，最后又落回朱寿身上，带着一种残酷的审判意味：“你们闯入了血狼的领地……惊扰了沉睡的祖灵……带来了不祥的毒和追杀者的影子……按照血狼的规矩……闯入者……只有两个下场……”
他顿了顿，骨杖重重地顿在脚下的白色兽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成为狼神的祭品……或者……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血狼的战士！”
洞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如同拉满的弓弦。血狼战士们眼中闪烁着嗜血和兴奋的光芒，喉间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威胁般的呼噜声。
高振挣扎着抬起头，嘶声喊道：“陛下！别听他的！跟他们拼了！”
“闭嘴！汉狗！”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脸上画着三道狰狞血痕的血狼战士猛地一脚踹在高振的腹部，将他踹得蜷缩在地，痛苦地干呕。
朱寿的心沉到了谷底。成为祭品，意味着被撕碎献祭。成为战士？对于一群身中剧毒、疲惫不堪的俘虏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残酷的戏谑和通往死亡的另一种途径。
“证明……资格？”朱寿咬着牙，声音嘶哑，“如何证明？”
老萨满那浑浊的狼眼石在幽绿的火光下似乎闪烁了一下，他缓缓抬起骨杖，指向洞穴深处一个幽暗的岔口。那岔口黑黢黢的，仿佛通往地狱的深渊，一股更加浓烈、带着腐朽和血腥的阴风，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吹拂出来。
“看见那条路了吗？”老萨满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朱寿的耳朵，“那是……‘血狼道’。穿过它……走到尽头……那里……是‘白骨祭坛’。”
他浑浊的狼眼石死死盯着朱寿，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祭坛上……供奉着……上一代‘白狼王’的头骨！把它……带回来！带到我的面前！”
白骨祭坛？白狼王的头骨？朱寿的神经瞬间绷紧！这听起来，绝非一条坦途！
“带上它！”老萨满随手将一件东西扔到朱寿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柄造型极其粗糙的骨刀，刀刃厚钝，布满缺口，只在尖端磨出了一点锋锐，刀柄上缠着染血的皮绳。
“你们的人……”老萨满的目光扫过高振和那几名幸存的锦衣卫、夜不收，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军医官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可以跟你一起去……或者……现在就留在这里……成为今晚祭坛上的第一份血食！”
选择权，被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抛给了朱寿。
带上他们，意味着在未知的恐怖之路上，多了几个沉重的负担和软肋。
留下他们，他们立刻就会被撕碎分食！
“陛下！别管我们！您……”高振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因痛苦而扭曲，却充满了决绝。
“闭嘴！”朱寿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艰难地挪动被捆住的双腿，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费力地捡起了地上那柄沉重的、冰冷刺骨的骨刀。粗糙的刀柄硌着手心，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野兽的腥臊气。
他抬起头，迎向老萨满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我选……带他们走！”
洞穴里响起一片低沉而嗜血的、如同狼群舔舐獠牙般的哄笑声。血狼战士们看着朱寿，如同看着一只不自量力、带着一群羔羊走向屠宰场的头羊。
老萨满那隐藏在兽面纹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残忍的弧度。他挥了挥手。
几个血狼战士走上前，粗暴地用石刀割断了朱寿、高振、夜不收和军医官手脚上的兽筋。冰冷的空气瞬间刺激着被勒得麻木的皮肤，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但没有人敢活动手脚，那些血狼战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朱寿挣扎着，用骨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半边身体的麻木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高振和两名伤势较轻的锦衣卫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他。剩下的几人，包括那名几乎吓瘫的军医官，也都相互搀扶着，艰难地站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绝望，但也有一丝被逼入绝境后、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惨然。
“去吧……”老萨满的声音如同送葬的丧钟，在幽绿的洞穴里回荡，“狼神……会看着你们……或者……吞噬你们。”
他手中的骨杖再次顿地。
“轰隆！”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从洞穴深处传来。那个通往“血狼道”的幽暗岔口上方，一块沉重的、刻满狼形浮雕的巨石，缓缓地向上升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更加深邃黑暗的洞口。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混合着浓重血腥、腐肉和某种古老尘埃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猛地从洞口中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洞穴！
这气息带着一种首击灵魂的阴寒和恶意，让所有人，包括那些凶悍的血狼战士，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本能的忌惮之色。
朱寿感到右臂伤口处的九幽寒毒在这股阴寒气息的刺激下，如同被注入了兴奋剂，猛地活跃起来，疯狂地冲击着那层暗绿色药糊的压制，冰针攒刺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
“陛下！”高振死死撑住他。
朱寿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蔓延的寒意，左手死死攥紧了那柄粗糙沉重的骨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余烬，死死地投向那个散发着无尽黑暗与死亡气息的洞口。
没有退路。只有前行。
为了陆炳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为了自己体内疯狂肆虐的寒毒。
更为了身后这些，用性命追随他至此的忠诚部下！
“走！”朱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挣脱了高振的搀扶，左手拄着骨刀，拖着麻木冰冷的右半身，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率先走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黑暗洞口。
高振等人咬紧牙关，强忍着恐惧和伤痛，紧紧跟上。
当朱寿的身影即将没入洞口那浓稠的黑暗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幽绿的篝火旁，老萨满依旧端坐在巨大的白色兽骨上，浑浊的狼眼石在阴影中闪烁着冷漠而诡异的光芒。他身后，那些血狼战士如同沉默的石雕，脸上狰狞的兽面纹在火光跳跃下，仿佛活了过来，露出无声的、残忍的狞笑。
就在朱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洞口的黑暗中时，老萨满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幽幽响起，清晰地传入走在最后的军医官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忘了告诉你们尊贵的皇帝……上一代的白狼王……它……是被毒死的……它的骨头……浸满了怨恨和诅咒……靠近它的活物……都会……不得好死……”
军医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无尽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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