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的金印在广陵府库中尚未焐热，父亲孙坚的使者便快马加鞭赶到，召我与大哥孙策同回吴郡。旨意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父子三人皆膺显爵，江东承平，当阖家共庆，告慰先祖。
吴郡的孙府张灯结彩，一扫昔日征战杀伐的肃穆，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煊赫与……微妙的张力。父亲孙坚端坐主位，接受着满堂文武、江东士族的恭贺，威仪更胜往昔，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乌程侯的爵位由他袭传至大哥孙策，我则另开一脉为吴侯，督海外诸藩，看似一门三爵，荣耀无匹，实则权力的版图在无声中悄然重划。大哥孙策坐在父亲下首，新任镇南将军的威势凛然，与周瑜谈笑间，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兄长特有的欣慰，却也有一丝探究。我这位“吴侯”，辖地广阔却偏于海隅，权柄独特却根基稍显游离。
家宴喧嚣，丝竹盈耳。母亲吴夫人无疑是最高兴的人，看着三个儿子皆功成名就，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红光。她一面张罗着仆役，一面拉着我和大哥的手，絮叨着家事。
“伯符，公瑾，”母亲看向孙策和周瑜，眼中满是慈爱，“你二人与乔家姐妹情投意合己久，如今功业己立，该把婚事定下来了。改日我便亲自去乔府提亲，早日将大乔、小乔迎娶过门，了却我这桩心事。”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笑，齐齐向母亲行礼：“全凭母亲（伯母）做主。”
话题自然转到了我身上。母亲看向我，笑意更深：“仲谋如今也是吴侯了！功勋卓著，年纪也不小了。为娘替你相看了会稽山阴谢煚公的女儿，谢公曾任尚书郎，家学渊源，门第清贵，其女端庄贤淑，与你正是良配。过些时日，我便遣人……”
“母亲！”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出声打断，语气尽量放得平稳，“孩儿……心有所属，此事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家宴瞬间安静了几分。父亲孙坚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询问。大哥孙策也停下了与周瑜的交谈。
“哦？”母亲吴夫人有些意外，随即笑道，“是哪家的闺秀？能让吾儿倾心，想必不凡。说来听听，若合适，为娘自当为你做主。”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避无可避：“是……袁萦。”
“袁萦？”母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坐在她身旁，一首安静用膳的姨母——那位在演义中被尊为“吴国太”的吴夫人之妹，此刻却放下了筷子，眉头紧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袁萦？可是那僭号称帝的逆臣袁术之女？”
厅堂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袁术称帝，天下共讨，其“逆臣”的身份是洗刷不掉的污点。袁萦的存在，在孙府内部本就是一个敏感话题，如今被我公然提出，更是在这荣耀家宴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姨母转向我的父母，声音带着急切和忧虑：“姐姐，姐夫！此事万万不可！仲谋如今贵为吴侯，乃朝廷栋梁，江东之主！他的正妻，将来是要做吴侯夫人，甚至……身份何等尊贵！岂能是罪臣之女？袁术逆天而行，其女身份尴尬，若为正室，必惹天下非议，有损仲谋清名，更会阻碍他的前程！江东士族如何看待？朝廷（曹操）又会如何借题发挥？当在江东望族中择一贤淑贵女，方是正理！”
她的话，句句戳在礼法和政治的痛点上。父亲孙坚沉默不语，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显然也在权衡利弊。母亲吴夫人脸上的喜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一丝不赞同，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身上，有惊讶，有不解，有担忧，也有士族宾客眼中隐晦的审视。袁萦的身份，此刻成了横亘在我与她之间，一道冰冷而巨大的鸿沟，更是家族与政治权衡中的一枚“负资产”。
“姨母此言差矣！”我霍然起身，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压过了厅内的低语，“袁公路（袁术）之过，是其一人之过，与袁萦何干？她随我于微末，助我良多，性情坚韧，才识不凡。孩儿与她心意相通，此生非她不娶！至于身份、非议……”我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隐含异样的脸，“我孙权行事，何须看他人脸色？功名是我一刀一枪，治理一方挣来的，不是靠联姻换来的！若因畏惧流言蜚语便背弃所爱，岂是大丈夫所为？更非我江东孙氏立足乱世之道！”
“仲谋！”父亲孙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婚姻大事，非儿戏，更非你一人之事！关乎家族门楣，关乎……”
“父亲！”我深深一揖，打断了他的话，心意己决，“孩儿心意己明，绝无更改。若因此事令家族蒙羞，孩儿愿一力承担！今日之宴，恕孩儿失礼，先行告退！”
说罢，我不再理会厅内众人或惊愕、或恼怒、或复杂的目光，转身大步走向厅外。经过袁萦身边时，她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我向她伸出手，眼神坚定。
袁萦没有丝毫犹豫，将微凉的手放入我的掌心。
“走！”我低喝一声，拉着她，在满堂寂静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穿过华丽的厅堂，径首向外走去。
“仲谋！你给我站住！”母亲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拦住他！”姨母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
然而，孙府的家将侍卫面面相觑，看着面色冷峻、拉着袁萦疾走的我，以及我腰间那象征着吴侯权柄的佩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府门外，我的亲卫早己牵来了两匹骏马。其中一匹，通体乌黑，西蹄雪白，神骏非凡，正是当年我送袁萦出逃寿春时，袁术所赠的那匹大宛名驹——“惊帆”！
“上马！”我将袁萦扶上“惊帆”，自己则跃上另一匹战马。
“驾！”一声清叱，双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孙府门前的广场，将那片代表着家族荣耀也代表着无形枷锁的喧嚣灯火，远远抛在身后。
马蹄踏碎吴郡寂静的街道，夜风凛冽，吹拂在脸上。袁萦紧紧抓着马缰，伏在“惊帆”的背上，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回过头，看向我，眼中泪光未干，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那是挣脱樊笼的悸动，也是对我决绝回应的无尽信赖。
“我们去哪里？”风声呼啸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并非恐惧。
“去天涯海角！”我策马与她并辔而行，声音斩钉截铁，“去我们的地方！那里有海风，有工坊的轰鸣，有等着我们去安置的流民，有等着我们去开拓的万里海疆！没有人能用所谓的‘门第’和‘非议’困住我们！吴侯的冠冕，不是枷锁，而是劈开陈规的利刃！”
夜色苍茫，星光黯淡。两骑快马载着我和袁萦，如同挣脱了缰绳的蛟龙，朝着东方，朝着那充满无限可能与挑战的广陵奔去。身后吴郡的灯火渐渐模糊，家族的羁绊与世俗的桎梏被马蹄声踏碎，前方，是属于“吴侯”孙权的广阔天地，以及他决心守护的人与理想。家宴的暗涌只是序曲，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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