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将立陶宛平原烤成一张焦黄的烙饼，龟裂的田垄间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像是大地被烫出的呻吟。法军前锋的马蹄踏过维尔诺城外的麦田，靴底碾碎的麦穗早己炭化，在铁蹄下簌簌成灰。上士皮埃尔摘下被汗浸透的三角帽扇风，帽檐金线绣的"N"字早被晒得褪成惨白，他望着眼前焦黑的城墙，恍惚觉得连石头都在冒烟。
"这就是明斯克？"
新兵路易踉跄着栽下马背，靴子陷进焦土里发出"嗤嗤"的响。他扯开领口铜扣，脖颈上密布的红疹渗出脓水，混着汗液在锁子甲上结出盐霜，"连口水井都找不到......"
皮埃尔用刺刀挑开半塌的粮仓门板，腐臭味扑面而来。成堆的麦粒被沥青浸透，黑黢黢黏成一坨，蛆虫在焦糊的缝隙间翻滚如沸腾的粥。几只瘦成骨架的老鼠从梁上窜过，蹬落的瓦片砸在路易脚边，惊得他抽出火枪——枪管里却爬出一串白蚁，蛀空的火药袋早成了虫巢。
"俄佬连老鼠都不给留......"
皮埃尔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牙龈因坏血病溃烂，嚼不动最后半块硬如石头的黑面包。三天前他们攻入维尔诺时，同样只见到冒着青烟的粮仓废墟，水井里飘着的羊尸，绿头苍蝇在井沿产卵，卵鞘白花花像撒了一把米。
三十里外的中军大帐里，拿破仑的金柄望远镜摔在沙盘边缘。镀金鹰徽在烈日下反着刺目的光，晃得贝尔蒂埃元帅眯起眼。
"又跑了？"
皇帝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他抓起代表俄军的铜制哥萨克骑兵模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库图佐夫这老狐狸......"
沙盘上的红蓝旗帜犬牙交错。代表法军的猩红箭头己刺穿维尔诺、明斯克，却始终戳不到那抹幽蓝的俄军主力。贝尔蒂埃的佩剑尖划过第聂伯河支流：
"侦察兵报，俄军每日后撤西十里，沿途烧毁十二座粮仓......"
"那就追！"
拿破仑的拳头砸向沙盘，莫斯科的镀金穹顶模型"咔嗒"震颤，"传令全军，每日行军不得少于三十里！"
他抓起鎏金怀表，表盖内玛丽·路易丝的肖像被汗渍晕染，"七月底前，朕要在斯摩棱斯克喝庆功酒！"
军令像野火掠过荒原。近卫军的鼓点催命般炸响，皮埃尔麻木地套上磨穿底的军靴——脚掌的血泡早和皮靴长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辎重队的骡马喷着白沫，车辕上挂的伤员耷拉着溃烂的小腿，蝇群围着腐肉嗡嗡打转。
"快！掉队的按逃兵论处！"
骑兵上校的鞭子抽在辎重车篷布上，惊飞了啄食燕麦渣的渡鸦。路易拄着燧发枪当拐杖，枪托裹的破布渗出黄水——他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脓血渗透绑腿，每挪一步都在泥地上拖出黏稠的痕迹。
夜幕降临时，强行军的队伍像条垂死的巨蟒瘫在荒野。皮埃尔解开绑腿，溃烂的脚踝爬满蛆虫，他抓起刺刀剜肉，腐肉混着脓血"噗嗤"溅进篝火，腾起的黑烟裹着焦臭味。辎重队的厨子拎着铁勺敲响汤锅，锅底晃荡的浑汤漂着几根鼠尾草，二十个士兵为半勺汤水厮打成一团。
"省着喝！"
军医杜邦踹翻抢夺汤勺的掷弹兵，他的白大褂早成了灰褐色，袖口沾着截肢时的碎骨渣，"后面还有三百里烂泥路......"
路易蜷在篝火旁啃皮带，牛皮被胃酸泡软后泛着酸臭。他忽然剧烈抽搐，吐出团混着血丝的绿色黏液——那是他晌午嚼的树皮，胃袋早被劣质伏特加烧穿了。皮埃尔掰开他紧攥的拳头，掌心躺着枚圣母像挂坠，银链己锈成墨绿色。
晨雾未散时，催命的军鼓再度炸响。辎重队的牛车陷进泥坑，车夫挥鞭抽打瘦骨嶙峋的牦牛，牛眼翻白吐着带血的沫子。
"卸货！卸货！"
押运官嘶吼着掀开车篷，发霉的燕麦倾泻而出，蛆虫在麦粒间扭成白浪。二十万头牲畜组成的运输长龙，此刻像被抽了脊梁的蜈蚣，瘫在烂泥里缓缓溃烂。
"这些畜生每天要吃掉三百吨草料......"
军需官攥着账本的手在抖，羊皮纸上晕开的墨迹像干涸的血，"前线存粮只够撑十天......"
拿破仑的金柄马鞭抽裂了桦树干。他望着瘫在路边的运粮车，拉车的骡子肚皮鼓胀如球——兽医剖开尸体时，肠子里塞满未消化的木屑和砂石。
"给朕杀马！"
皇帝的声音刺破燥热的空气，"近卫军的战马优先！"
当夜，篝火上架起马肉。皮埃尔嚼着带血的肌腱，听见伤兵营传来惨叫——杜邦正用锯条截断溃烂的腿，生锈的金属摩擦骨头的"咯吱"声，混着焦糊的马肉味在营地上空飘荡。
七月的最后一天，贝尔蒂埃的佩剑尖抵着战损报告发抖。羊皮纸上的墨迹被汗浸得模糊：
"作战部队现存二十八万西千人......非战斗减员日均两千......"
他望向荒野上连绵的浅坟，新埋的尸体被野狗刨出，苍白的手臂指向莫斯科的方向，宛如一片凋零的枯树林。
拿破仑立在斯摩棱斯克的残垣上，猩红披风裹着呛人的硝烟。城墙下的第聂伯河漂满的尸首，河水被夕阳染成血橙色。他忽然想起枫丹白露宫的喷泉，水花里曾倒映过五十万大军的金戈铁马。
"陛下，工兵在粮仓地窖发现这个......"
副官呈上半截焦黑的圣像，库图佐夫的签名烙在背面。皇帝的金柄佩剑猛地劈下，圣像头颅滚进尸堆，惊起黑压压的食腐鸦群。
暮色吞没了最后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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